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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花的姿勢雕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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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花的姿勢雕零

在機場的自動機器輸入身份證號碼打印機票的時候,她一直站在旁邊好奇地看,然後小聲問我:“真的可以嗎?”

  我取出機票,抱抱她的肩:“放心吧。”

  我理解她的好奇,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到機場,將要見到真的飛機。所以從到機場,她就一直緊緊跟著我,我辦什麽事情放開她手的時候,她就拉住我的衣角——機場太大了,又有繁多出入口和腳步匆忙的旅客,她有些慌張了。

  登上飛機,她左顧右盼,小聲嘀咕:“不大嘛,電視上看著好大……”安置她坐下,她說跟汽車差不多。

  飛機在跑道加速的時候,她還好,起飛的剎那,她明顯緊張,一下抓住我的手臂。我抽出手來用力擁著她的肩膀,對她說別怕。

  她抿著嘴唇眼睛盯著前方,不敢再說話,直到飛機開始平穩飛行,我輕輕松開她,然後握住她的手,示意她看窗外的天空和大朵的雲絮。

  是好天氣,陽光燦爛,天空湛藍,雲卷雲舒。她看了半天,然後像個小孩子一樣高興起來。忽然,她大叫:“麥冬,你看雲彩下面有房子,都像小火柴盒……”

  旁邊的乘客看過來,善意地笑,她意識到失態,不好意思地看著我,臉紅了。螯2

  我們的目的地是西寧,近兩個小時的航程。她年輕時曾在青海待過三年,在一個縣城的回民中學教書。那時候,她二十歲出頭,是個年輕的姑娘。離開後,就再沒回去過,已經二十幾年。

  車子到達西寧市的時候,已經是黃昏,我帶她去了青海飯店。

  她從來沒有住過酒店,喜歡白床單和潔凈的地毯。我要了雙人床的那種房間,我要和她睡一張床,從那一天起,我就決定了要一直和她睡一張床。

  安置好了行李,我讓她小睡一會兒再去吃飯,她說太興奮,睡不著,於是簡單洗了澡換了出發前我新給她買的大紅色毛衣,出去轉。

  她對西寧最深的印象是東西大街和路口的民族商店,說那時候她去西寧,一定去民族商店看看。

  可是帶她出來,她還是猶如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——這些年城市變化太大,她想不到曾經落後簡樸的西寧,現在也已經是繁華的旅遊城市了。好在民族商店還在,依舊在出售她曾經喜歡的一些商品,回族女子的頭巾、藏刀、彩色的帽子……

  給她挑了一頂帽子和藏銀的手鏈。幫她戴上,她的臉上又露出羞澀的紅潤,沒有拒絕,只問我:“好看嗎?”

  我說好看。她年輕時候是個漂亮姑娘,現在有點老了,眉目還是清秀的,穿了紅毛衣,頭發剛剛燙過,看上去很年輕。

  帶她吃了手抓羊肉。也許是一直在興奮中,她的精神看上去好許多,胃口也不錯,跟我說青海的羊肉就是好吃,因為山上的羊喜歡吃小野蔥,肉就不膻了。

  反倒是我沒有胃口,一直看著她吃。記憶中這麽多年,她一直喜歡看著我吃東西,好像我多吃一些,她也會長高、會更健康。

  現在,我想看著她吃。想一直這樣看著,很多年。

  沒有吃完的兩份菜,她問我要不要打包。以前偶爾出去吃飯,即使剩半碗米飯,她也是要打包的。這次我搖頭:“不,這次咱不吃剩的,明天再換別的吃。”

  她笑起來,說:“好,這裏好吃的多著呢。”

  我點頭:“咱都吃一遍。”

  她有些變了,這些天,忽然變得豁達起來,不再是以前那個斤斤計較著過日子的婦人了,不再總是對我說“錢不好賺,要一分錢掰成兩半兒花”。我告訴她崔永元說“現在一分錢不掰開也沒地方花了”時,她笑壞了,說這小子,就是鬼靈精。

  她喜歡崔永元。

  看她精神好,我決定和她到飯店附近的夜市轉轉,那是掛滿紅燈籠的燒烤街,很長,很繁華。

  在最多的一片紅燈籠前,我給她拍了幾張照片,她的紅毛衣和紅燈籠相互映襯,非常好看,甚至有喝到微醺的大眼睛高鼻梁的回族小夥子偷偷在她背後搶鏡頭,她察覺到,回過頭跟他們搭訕。

  這麽多年,她只顧得一門心思埋頭帶我朝前趕,沒有時間和心情來閑散。而現在,她好像一下釋放出來,什麽都可以放慢,什麽都可以不管,只去享受這些平凡的快樂。

  晚上九點半,她看上去意猶未盡,但是她的確應該休息了,我告訴她我們有許多許多時間,明天再來。

  她說對,還有時間。我們坐上了出租車回酒店。

  那天晚上,直到她睡去,很久,我一直醒著。窗簾沒有完全拉合,透過一絲城市的燈光,淺淺光線下,依稀看到她沈沈睡去的面容,這個夜晚,仿佛退去陳年和生活抗爭的疲憊,透出幾分讓我陌生的安詳。

  我知道這些年,她真的很累。

  在被子底下,我輕輕伸過手環住她的身體,把臉靠在她溫暖的背上,沒有哭,心一下一下跳躍地疼痛著。

  她好像在睡夢中感覺到,握住了我環著她身體的手。

  在西寧市待了兩天後,我借了同學的車帶她去了青海湖。在路上,我跟她講現在青海湖的旅遊,環青海湖自行車賽,而她,卻給我講許多年前青海湖邊搭起的那些美麗的帳篷,在每一年的七月,那些情竇初開的藏族女孩,那些偷偷在夜晚潛入帳篷的年輕男子。然後,在那個季節過後,很多藏族女子就做了母親,來年,青海湖邊就有了許多可愛的小孩子。

  “其中也包括我?”我放慢車速,轉頭看了她一眼。

  她搖頭:“不,你不是,你是青海湖裏的小魚仙。”

  我笑起來,在她眼裏,也許我一直都是一個小仙女,所以從小到大,她再節儉,也要我留長發、穿彩衣、彈鋼琴、跳舞……而她自己,卻為了小仙女從一個年輕姑娘孤單地慢慢變老……

  六年前,我大學畢業找了工作,竭力鼓動她找一個男人。卻沒想她竟然很驕傲,挑來挑去也沒有看上眼兒的。但因為這樣,她反倒不再責備我——我和她一樣一直在挑,眼看三張了還是一個人。不過工作後還是算應了她要給自己攢一份豐厚嫁妝的要求,我知道,她也在給我攢。她說,女人有經濟實力才更有底氣,最起碼不能靠男人養活。我們像一對財迷的女人喜歡在一起曬存款,直到,她被查出肺癌。

  我沒有瞞住她,她太清醒敏感,或者她一直有所防備——我不曾謀面的外公死於肺癌。她知道有些東西會藏在血液裏。但是,她說,麥冬你別怕,你不會受影響的。

  由此我才知道我的身世——我是她在青海湖邊撿到的一個不知為何被遺棄的藏族小孩。那年,她25歲,正要離開青海回中原的家鄉,那是她在離開前最後一次去青海湖,和她喜歡的湖水和飛翔於湖面的飛鳥告別。

  那個年代,一個未婚姑娘帶回了一個小孩,就像電視劇《渴望》中的劉慧芳,命運從此被改變。不同的是,她既沒有遇見《渴望》中的宋大成也沒有遇見王滬生。她沒有結婚,也許中間有過男人,我不知道。在我的記憶裏,我們的生活中只有我和她以及走動不多的親戚。到後來,只剩了我和她。

  一下就崩潰了,不是因為知道身世,而是因為心疼她。醫生,一個多年來和我們走動不多的她的朋友說,不要做手術了,否則結果可能會更糟。

  她理智地認同了這樣的結果。

  可是,許久不聯系的親戚們卻蜂擁而至,他們堅持讓我帶她住院,做手術,他們都在告訴我她曾經為我付出了什麽,現在,是該我報恩的時候了。

  但是我,定下心來,我相信醫生的,我知道我該做什麽才是對她最好的愛。

  那天,我對她說:“媽,咱們不在醫院裏,我帶你出去走走。”

  她想了想說,好。又說,我想先回青海看看。

  我辭了職,把銀行卡裏所有定期轉成活期。我要花掉所有的錢,帶她去那些她一直向往卻不曾到過的地方。還有,她不曾穿過的華衣不曾嘗過的美食……醫生說,她還有半年的時間,我需要做的事情很多。

  她沒有拒絕我的安排,忽然之間對我順從起來。

  這是她人生最後的時光,我每天晚上睡在她身邊,和她一起吃飯,一起走路,一起洗澡……每一分鐘都守在一起。我們去了許多地方,青海、大理、海南、杭州,每天拍許多照片。

  她穿著彩衣在所有的鏡頭前對著我微笑,就像是一朵花最後的盛開。她說:“麥冬,我熱熱鬧鬧地花了你的錢,熱熱鬧鬧地跟你過了這段日子,該享受的都享受了,以後我走了,你不用太悲傷,好不好?”

  我緊緊抱住她。這是她給我最後的愛——不拒絕我對她最後的付出,也不在醫院裏徒勞地和死亡艱苦抗爭,承受疼痛折磨,而是微笑著在美麗的景色中以花的姿勢雕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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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04-24T19:01:37+0000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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